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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5月25日 星期六

樹我間的心靈契流—畫家陳鏘旭的樹影獨白/徐偉珍


樹我間的心靈契流畫家陳鏘旭的樹影獨白

作者:徐偉珍

圖片:陳鏘旭

本文刊登於生活潮藝文誌第三期
2018年冬季號





畫家陳鏘旭1982年出生於嘉義,就讀於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研究所創作理論組博士班,舉辦過數十場個展及聯展,得過多項繪畫比賽獎項及獎學金,其作品也榮獲文化部、國立歷史博物館等處典藏。親切、誠懇篤實、努力不懈是畫家陳鏘旭給人的第一印象。

對陳鏘旭而言,藝術與生活是分不開的,連戀愛也是如此。陳鏘旭和妻子是在畫室中認識的,因為彼此都是學美術、在畫畫與藝術上、有共同興趣,因此也比較聊得來。放假時,他喜歡跟妻子一起接觸新事物,獲得不同的創作靈感,所以有空的話,他們就會四處走逛,像是:看展覽、吃美食、看電影等等,婚後,陳鏘旭從台北搬到台中,和妻子共同成立畫室,繼續創作。陳鏘旭跟家人的感情良好,父親節的時候,他還畫特地了爸爸的Q版漫畫,全家人開心慶祝。

台灣知名前輩畫家楊三郎(19071995年)每次畫完滿意的作品時,便會說:「我今天又打一場勝仗回來!」對苦心經營畫面與色彩的畫家而言,畫畫就好像是在打仗一樣艱苦,在陳鏘旭的作品中,你可以看受到他一筆一畫都是來自於自己內心深處感受的堆疊,就像他說的「好畫多磨」,每一筆都是這樣地深刻與用心,他說:「每畫一件作品,就燃燒一次生命。」









陳鏘旭工作照
  









一開始,陳鏘旭並不是想畫所謂的風景畫,而是從「樹」這樣的概念著手,雖然自己以油畫媒材創作,但也開始想多了解中國山水畫,他對為何傳統水墨畫家總畫一些一般人不容易辨識出來的山水題材感到迷惑,在這樣的脈絡下,陳鏘旭在技法上希望能表現出具有描繪性的畫面,但讓心性、靈感擺在寫實前面,也就是讓作品的心性表現大過於客觀的視覺經驗。

李霖燦教授《中國美術史搞》書中寫道「山水畫就是風景畫」。在陳鏘旭的畫面中,其實很難使用純粹的「風景畫」去定義他的作品。虞君質在《藝術概論》書中說:「藝術家運用熟練的技巧去處理特定的題材,從事適當的安排或加工,變動自然人生原有的樣子,產生一種新的組合,而此新的組合又能給予觀賞者美的愉快,此即藝術上的形式美」陳鏘旭的作品則接近是藉由對樹的印象,重新排列組合成具有形式美的美感構圖。

他使用文藝復興時期達文西發明的sfumato技法作畫,這也是名畫「蒙娜麗莎」最為醉人背後風景的畫法,人們藉由風景的暗喻符號,猜測出畫家想透過畫面對觀者表達的真實意含。因此,風景畫一開始只是人物畫的陪襯,人物因為其背後的風景而顯露其性格,是清高優雅或是莽撞粗俗,這都是背景必須在畫面中,作為「暗喻」而傳達出的信息,也是責任。

在達文西等文藝復興畫家的繪畫中,風景畫所蘊含的訊息越來越豐富多元,作為背景,承擔的責任似乎有時大過前面的人物主題,更符合畫家想在畫面中留給觀者尋找秘密的線索,這樣的發展,給了風景畫發展成獨立主題的契機,而達文西獨創的sfumato這種古典油畫的多層次技法,在陳鏘旭的繪畫表現上也有一種新的可能性,多次堆疊的技法,符合油畫本身媒材的特性,多次堆疊並且細細描繪琢磨的基底,使得畫面更具有人文意含的層次感,使陳鏘旭畫的樹叢逐漸跳離寫實狀態,形成微小而綿密的超現實單位,注入了寧靜而沉默的內在精神,並使觀者在高度描繪性的風景繪畫中,感受到超越時間框架限制的時空凝結之感。

2008年的「路途中」是筆者認識陳鏘旭的第一幅作品,觀者看到此畫或許心裡會想:「這個畫家也太老實了吧,看到什麼畫什麼,幾乎一點隱藏或修飾也沒有!」陳鏘旭說,一開始也沒有想過一定要畫怎樣的主題,而是碰巧在為主題苦惱時,開始將心情放空,因此開始與樹結下不解之緣。因為在師大念書時,在「路途中」經過大安森林公園無數次,卻像普通人一樣,快速經過、沒有深刻印象、回頭也不再想起。直到他開始轉變畫風,想要研究繪畫表現的靜默過程的某一天,赫然發現,「路途中」的每一棵樹都有能量,這種能量訴說著大自然的生命力與精神力,因此開始產生把這些樹畫下來的念頭,這一畫,就是十年!

在本篇文章中,筆者就己觀察,將陳鏘旭的畫風歸類為:樹影寫生類、樹相象徵類、生命共同體、浪漫情懷類與藉物明志類。這些畫風不必然以時間為出發點,但可以看出畫家在作畫時的思維脈絡。


看,旁邊有一顆樹 「樹影寫生類」


2008 路途中  130×162cm ,Oil on canvas






2010 長夜  52×162cm ,Oil on canvas



約翰伯格(John Peter Berger, 19262017年)在其著作《觀看的方式》中寫道:「我們注視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的視線不斷搜尋、不斷移動,不斷在它的周圍抓住些什麼,不斷建構出當下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景象。」

「樹影寫生類」畫風,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產生,當時陳鏘旭在繪畫中欲突破瓶頸,開始藉由視線的搜尋、移動、建構等思考畫風轉變的過程,在這個階段中,他想要在自己的周圍抓住些什麼,卻不得頭緒,直到他安靜下來,才發現旁邊的「大安森林公園」,這個就學途中經歷的風景,竟也有可觀之處。

「大安森林公園」帶給他觀看的新契機,此時期大部份的構圖都來自「大安森林公園」的樹影,陳鏘旭也認為,現代人由於工作繁忙,常常忽略掉身邊的一些人事物;假若換個方向思考,稍稍留意一下身旁鮮少關注的事物,也許,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因此開始創作以「樹」為題材的作品,像是「黑夜白晝風景創作系列,便是以「大安森林公園」為母題材所作的靈感。在創作的過程中,除了西畫的影響外,他也嘗試從東方美學裡找到一股相對穩定的力量,並以此轉換了過往的創作心態和形式,包括技法、形式、內涵等,希望能秉持開放的創作態度,持續不斷地相互融合與延伸。如:2008年的「路途中」、2010年的「長夜」皆屬此類。

一開始創作此類作品時,陳鏘旭並沒有太多個人的想法,比較注重的是對樹如實的描繪,加上一點點的想像力,但不至於偏離現實太遠,為畫面增加一些除了寫實之外的可讀性,在這個時期中,陳鏘旭時常觀察西方超現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René François Ghislain Magritte18981967)的畫風,那種寫實中帶有些許逃離現實世界的色彩,是陳鏘旭繪畫靈感的養份,此類作品的畫風,寫實中帶有些微、不明顯的幻想色彩,但比較含蓄,多是在天空等空白處的光源與色調中表現。

看到了,我感覺-「樹相象徵類」

光之道(二) 116.5×91cm ,Oil on canvas ,2016

















山之巔(二) 162×130cm ,Oil on canvas ,2016



「樹相象徵類」作品是由「樹影寫生類」作品進一步思考、延伸而來,在「樹相象徵類」作品中,陳鏘旭受到了Edward Hopper、東山魁夷、佛列德李希、魏斯等風景畫家的影響,想表現出一種讓人安靜的特質,同時以「樹相」象徵自己想要表達的人生觀、價值觀。陳鏘旭說:「作品也有點像是自畫像的呈現帶有點孤獨感。」

魏斯(Andrew Nowell Wyeth19172009年)曾說:「我連身邊的寶藏都還沒有完全探測過,為什麼不應該長住,以便發掘得更深呢?」陳鏘旭不斷探測樹的語彙、象徵與可能的意含,帶給他的感受。

對他而言,純粹的無人風景,並非是無生命,反而也是體現生命的執著與掙扎的過程、體現在一筆一畫的樹叢姿態中。2016年的「光之道()」,雖然以寫實為主軸,但在畫作命名的意象上,陳鏘旭意圖展現一種「詩意的輝映」,圖與題互為文本,走在林木蔭鬱中,夾帶一條清爽光明的道路,因此被命名為「光之道」。

同年的「山之巔()」亦如是,陳鏘旭說:「雖只畫一座山,但想表達的是人類對於頂峰的嚮往。」陳鏘旭喜歡戶外活動,他印象最難忘的登山經驗是20157月,在日本和朋友從早上四點爬富士山,途中未曾休息,十一點才登頂,在火山口停留一個多小時後,隨即下山,已接近下午五點,雖然行程很緊湊、身體很累,但登山的感覺、爬上頂峰的成就感與美景收穫,讓他印象深刻,覺得非常值得。

自然就是彼此相依的存在-「生命共同體」

美好的一天 130×162cm ,Oil on canvas ,2015

棲息 72.5×53cm ,Oil on canvas ,2017
孤獨的象 72.5×91cm , 2015~6
夜裡的貓 53×72.5cm ,Oil on canvas,2016


陳鏘旭表示,樹、植物 也是生命,想用很簡單的客觀物象表現寂靜,一種屬於形而上的感覺,畫面中點景的動物,是希望能表先ㄧ些日常的東西,使畫面更親切、溫暖,與自我於藝術觀上的反璞歸真、 不過於追求崇高的美感有關。

著有《芥子園畫譜》的畫家吳蓬曾言點景人物的要訣為:「山水中點景人物諸式,不可太工,亦不可太無勢,全要與山水有顧盼。人似看山,山亦似俯而看人。」在「生命共同體」這一類的畫作中,陳鏘旭透過點景動物,使畫面多了自然界多采多姿的靈活生命力,如2015年的「美好的一天」、2015~6年的「孤獨的象」、2016年的「夜裡的貓」、2017年的「棲息」等,都是以樹為主體,加上小動物做為點景,使畫面多了靈動的氣質。

陳鏘旭說:「我想表現一種『存在』,畫無人風景也是存在,畫樹下很多狗、很多生命,也是存在,彼此不衝突。」在他的畫中,可以看見在自然的環境中,動物們無憂無慮的生活著,安全、寧靜且自由。使人想到臨濟宗禪師的偈語《靜的禪境》:「青青草原,藍天白雲,無爭無鬥,天倫之樂。」萬物都在大自然裡面,依照天地倫理的自然規律生長、生存著,彼此沒有爭鬥,和諧地依照自然規律、萬物消長的方式存在,這大概就是真正的自由吧!

一顆、二顆數星星-「浪漫情懷類」

星夜 53×72.5cm ,Oil on canvas ,2016
微塵 53×72.5cm ,Oil on canvas,2016

有星星的天空,對陳鏘旭而言,除了是一種仰望、一種心曠神怡的欣賞,更多出一種「萬物寂寥、人類渺小」之感。菲利浦‧科克(Philip Koch)在《孤獨》一書中,分析出孤獨的五個特質:愛好自由、回歸自然、契入自然、內省態度與創造性等。陳鏘旭喜歡抬頭看天空,特別是晚上的星空,更使他聯想到宇宙的無限和人類的渺小。這裡的「渺小」正符合菲利浦‧科克的「孤獨」說,他時常在深夜寧靜的夜晚想著:人,該如何自處呢?身為藝術家,創作的本質是什麼呢?藝術的本質是什麼呢?生命的本質又是什麼呢?穿梭在城市中,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每個步伐、念頭,都是一趟行旅。

2016年的「微塵」,即是在這樣的感懷中誕生,陳鏘旭說,他想用光鮮的顏色來表現人類所建立起的繁華世界,但在宇宙、星空中,人又是何等的渺小。雖然感嘆人類比起浩瀚的宇宙,有如微塵一般渺小,同時亦富有正面意義:只要誠懇,那怕再微小,都能激起震盪。

佛經上寫著, 釋迦摩尼佛夜睹明星而證道,因此在仰望星空時,不免讓人興起想探究宇宙真理之感。
陳鏘旭說:「每個人都有業力,這需要靠自己消除,這也是為何修行之難阿!!好的師父帶領你如何消業障,他可能是一個人/一部電影/一本書/一個事件的發生,也能想像為何釋迦牟尼心繫蒼生,刻苦修行渡化眾生。而禪宗的頓悟,成不成佛或許只在一念之間。」

說不出來的孤獨-「藉物明志類」

枝頭一隻鳥 油畫 53× 45.5cm 2014
鳥棲怪木 油畫 53× 45.5cm 2017
糊塗枝上糊塗鳥 油畫 53× 45.5cm 2014
到日本貓頭鷹咖啡館參觀 2017


陳鏘旭喜歡貓頭鷹,覺得貓頭鷹代表智慧與靈性,所以到日本玩時,特別到當地的貓頭鷹咖啡館參觀 ,也以貓頭鷹作為題材入畫。除了喜歡貓頭鷹,陳鏘旭也喜歡八大山人的圖,因為八大山人畫作裡面的孤獨感,跟他的風景畫作想表現出來的氣氛,有一種深切的吸引力。

在創作的過程中,陳鏘旭不停地思考自身文化與油畫媒材之間的關係,希望能在具象繪畫的範疇中找到ㄧ些形式和表現上的可能性。透過對風景的觀察、描繪、想像與詮釋,讓樹木、山林、天空、雲雨、星星、動物、路燈、飛機、高樓大廈等物象,緩緩登場,形構出一個精神場域,為內心深處的苦悶與不安尋找一個安頓之所,以此轉換心境,成為對現實世界的一種柔性抗擊與心靈寄託,盼能成為永恆。

眾所周知,八大山人畫中的鳥,都流露出一種不可一世的神情、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受,陳鏘旭便把八大山人的畫風解釋成「享受孤獨感」。而貓頭鷹這樣獨特的生物,正巧適合用來表現這種空靈、清高的孤獨感。陳鏘旭說自己在作畫的過程當中,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自畫像的顯現。因此畫作可以看成畫家的個人獨白。

《學典》對「獨白」也有一番註解:「獨白是戲劇中人物在獨自一人時所說的台詞。通常用以自述身世或表白內心反應。也用於文學中,指作者心靈的表白。」在2014年的「糊塗枝上糊塗鳥」中,一隻貓頭鷹在發了火的森林與月色中,彷彿一臉憤慨與茫然,讓觀眾覺得,這隻「糊塗鳥」是不是在生氣?陳鏘旭表示,他是想要營造出一種暈頭轉向的感覺,一開始枝頭一隻鳥,把月亮放在不同時空中,接著想讓貓頭鷹有不同的表情,所以讓牠的眼珠轉圈、東倒西歪,結合自身體驗的糊塗。至於糊塗,有人是真糊塗,但也有人是假糊塗,糊塗是一種處事態度,火焰則是因為底色的筆觸看起來像燃燒,所以就順勢把它改成火焰了。

在藝術家的心中,對現實社會的矛盾困難與掙扎,最溫柔的反控,就是用畫筆、用美來控訴了。或許對陳鏘旭而言,創作的過程就像是他自己所說的:「理想與現實的拉扯;此岸與彼岸的拉扯;概念與形式的拉扯;表現與再現的拉扯;理性與感性的拉扯;隨興與細琢的拉扯;微觀與宏觀的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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